輪回

作者:    所在單位: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

?數(shù)歷23年,中國,北京地下城。

?“老韓,你怎么才來,小心我算你遲到,扣你工錢??!”

?被稱作“老韓”的老翁絲毫不為所動,慢慢悠悠地停好他的自行車,提著一個帆布袋子走進了這家破舊的電子維修鋪。

?“體諒一下,今兒元旦,街上人多,我這大奔也不容易。不是我說你啊,老李,都一把年紀的人了,心態(tài)怎么還不如年輕人佛系,動不動就把扣錢掛在嘴邊?!?/span>

?話雖如此,老韓比誰都更明白,眼前這個戴著粗框古董眼鏡的老頭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說了這么多年“扣工資”“炒魷魚”,自己實際到手的錢卻是一筆沒少,時不時還有各種花樣百出的獎金。二十多年過去,兩人早就是朋友了。

?老李放下手里的零件,瞇著眼看向老韓:“你懂什么佛系不佛系的,還大奔,要點臉吧。誒,你這袋子里都裝了什么?送我的年禮?”

?“年禮?你想得美,”老韓笑罵道,“新年了,我來給這兒換本日歷?!?/span>

?老韓說著,徑直走向工作臺對面。他扯下墻上的最后一張紙,細細清理了一下釘子上殘存的紙屑,把新的日歷從袋子中取出來,對準孔眼掛上了釘子。

?“好了,瞧,”老韓拍了拍日歷上碩大的“1”字,“你看我這毛筆字,是不是比去年進步多了?”

?“我做了一輩子的理工男,哪里懂得這些個彎彎繞繞的,”老李笑著搖了搖頭,“早都跟你說了不用再費心給我寫一份兒,你這是寫了多久?兩個月?”

?“還成,每天寫個十天的,大概……也就一個半月吧?!?/span>

?“何苦呢,費紙費墨還費神,”老李輕嘆一聲,“要是想知道日子,不到一刻鐘我就能寫個程序給你跑出來。”

?老韓聞言,笑著搖搖頭:“好歹這么多年朋友了,我可不信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什么?!?/span>

?他走到工作臺前,拉開椅子坐下,右手在袋子里囫圇摸了兩把,掏出一瓶二鍋頭來。

?“今天沒人找你干那事兒吧?”

?“沒,哪兒那么多有錢人吶,”老李把金屬零件歸置到一邊,托了托眼鏡,“喲,好酒,還說沒給我?guī)甓Y?”

?“算什么年禮,拿來一起喝的?!崩享n從袋子里又掏出了兩個玻璃杯,給老李遞了一個,“喝多少自己倒,正好你今天沒活兒,咱倆嘮嘮?!?/span>

?“正好,我這兒還有點花生,當下酒菜了,讓我找找……嘿,找到了?!?/span>

?老李扯了張還算干凈的布過來,一股腦倒了大半袋。

?“海苔味兒的。我這兒沒筷子,左右也不會生病,也別講究了,就用手抓著吃吧。”

?“那我就不客氣啦,”老韓抓了幾粒扔進嘴里,“放多久了?感覺有點潮。”

?“現(xiàn)在的食物還會受潮?”老李不敢置信,往自己嘴里塞了兩粒,“你拉倒吧,好著呢!”

?“也對,受潮什么的已經(jīng)是幾十年前才會發(fā)生的事了?!?/span>

?老韓說著,心情又莫名低落下來。他憤憤喝了一大口二鍋頭,差點沒嗆到。

?老李搖搖頭:“大好日子的,咱不提這個了。誒,再過十幾天,你兒子是不是就能回來了?”

?“嗤,算什么回來,”老韓嗤笑一聲,“不過你說的沒錯,按照那個幺蛾子計劃,1月20號他們那個項目組的人就該結(jié)束地表工作,被上傳到——叫什么來著?哦對,‘蓬萊’服務(wù)器?!?/span>

?“都在這兒呆了二十多年了,你也別太計較,”老李把酒給對面這個氣呼呼的老頭續(xù)上,“你兒子負責的‘孟婆’項目可是國家的大工程,能做出成績也不容易。要是讓他知道自家老爹對項目就這個態(tài)度,多傷人心吶!”

?“唉……”老韓搓搓臉,“不提了,不提了,好歹二十多年沒見過這小崽子了,今年能一起過年,左右也是件好事?!?/span>

?“說起來我還能說是韓斯年的老師呢,這么多年不見,也不知道斯年他過得怎么樣了?!?/span>

?“就那樣過唄,”老韓撇撇嘴,“他老婆不也是項目組的人。估計現(xiàn)在是美人在懷,樂不思蜀呢,心里指不定還有沒有我這個老頭子?!?/span>

?“別這么說,”老李對此很是不贊同,“現(xiàn)在留在地球上的也就剩下那幾個項目組的人,跟坐牢也沒什么兩樣。你想想,要是你整天只能見到我一個活人,那得活得有多寂寞啊!”

?“你說的也有道理。別老說我了,說說你自己吧,你真打算把這行當一直做下去?”

?“這哪里隨我定啊,”老李悶了口酒,“只要有人對親朋摯愛的死亡有執(zhí)念,我就不得不一直干下去?!?/span>

?“可這活兒損陰德……”

?“‘孟婆’都被造出來了,生死輪回都被計算機掌控了,你還信陰德?我記得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嗎?”

?“不是這意思……唉,說來也怪我,如果不是當年那件事,你應(yīng)該還在大學做著教授,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窩在這個地下城的小鋪子里,怪窩囊的?!?/span>

?老韓越說越自責,快五十度的二鍋頭一口接著一口,頗有一副一醉方休的架勢。

?“你可別喝了,”老李按住了酒瓶瓶口,“當年不過是你情我愿,哪能全是你的責任。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不也靠著技術(shù)活得好好的,那么多有頭有臉的人,到頭來不也是有求于我。放下,把酒杯放下,雖然你怎么折騰也不會胃穿孔,但醉酒的滋味也不好受?!?/span>

?“好好好,聽你的就是了,”老韓舉手投降,“怎么年歲漸長,你嘴還越來越碎了?!?/span>

?“嘿,你還說我年歲漸長,”老李聞言不樂意了,“韓濟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已經(jīng)78了吧,再有兩年你就該喝‘孟婆湯’了。”

?“你又比我好到哪兒去?你不也76了。”

?“你就這么和你雇主說話?”

?“怎么,這23年頭一天你就要扣我錢?”

?“你就仗著我心軟好說話……”

?……

?

?公元2173年,北京。

?韓濟武送走了今天來武館練拳的最后一波客人,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就鎖了門,發(fā)了條消息給妻子,騎上陪了自己小半輩子的太陽能小電驢,駛上了回家的路。

?晚上九點的北京城繁華依舊,胡同里的老人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喝茶聊閑,景區(qū)旁的燈火格外燦爛,游人絡(luò)繹不絕,一輛輛無人駕駛汽車疾馳而過,川流不息。在電磁能量防護罩的覆蓋下,沒有輻射、污染、疫病等各種天災,這個世界似乎與一百多年前的世界沒什么不同。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這樣的日子不長久了。食物、淡水等各種資源逐漸告罄,高能電磁場帶來的防護作用也在日漸衰退,屆時輻射、污染將直接威脅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幸好,元宇宙技術(shù)在過去的一百多年間產(chǎn)生巨大突破,“數(shù)字永生”成為了人類逃避天災的緊急出口。世界各國已經(jīng)合作協(xié)定,共同推出“數(shù)字生命”計劃,依據(jù)目前地球人口與算力情況,預計將50%的人類上傳到數(shù)字終端,保證人類文明的延續(xù)??茖W家將在服務(wù)器400年的存續(xù)期間內(nèi),找到抵抗地球生態(tài)危機以及重塑人類軀體、回歸現(xiàn)實的辦法。

?中國將該計劃命名為“蓬萊”。截至日前,“蓬萊”計劃的名額選拔工作正在進行,相關(guān)科研人員也已經(jīng)到位?!芭钊R”所使用的服務(wù)器機組就在北京,剛剛經(jīng)過了兩輪測試,隨時可以投入使用。

?現(xiàn)在還騎著電瓶車的人已經(jīng)很少很少了,數(shù)量和博物館里的文物差不了多少,故而韓濟武的回家路走得很是通暢。冬夜的風吹得他臉上發(fā)僵,在上樓前,老韓還特意搓了搓手,蹦了兩下暖暖身子。覺得手上不發(fā)涼了,韓濟武這才上了樓。

?一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客廳暖黃的燈光。

?“回來啦,老韓?!?/span>

?溫婉的婦人徐徐從廚房內(nèi)走出來,手里還端著盤冒著熱氣的餃子。

?“你來的剛好,我還怕餃子冷了呢。玉米豬肉餡兒的,你準愛吃。來,先喝杯熱水暖暖身子。”

?老韓從柳子書手里接過熱水:“子書你還是這么體貼,我不冷的?!?/span>

?“是嗎?我怎么聽到剛剛有人在樓道里跺腳來著?“柳子書笑著拆臺,”別磨蹭了,這天氣,過會兒餃子就該涼了?!?/span>

?一杯熱水確實比剛剛動彈的那幾下更能暖身子。老韓舒坦得長吁一氣,囫圇吃完了盤里的餃子。柳子書包餃子的手藝向來是一絕,可偏偏好師傅有個沒天賦的學生。她教了韓濟武許多遍,這個大老粗愣是能包出一鍋“破落戶“來,下水一煮,撈出來的多半是疙瘩湯,沒幾個成型的。再后來,老韓也就自覺地在做年夜飯的時候?qū)X撠煷虼蛳率?,再也不碰餃子皮了?/span>

?“對了,今天白天斯年給我來電話了。“

?“這臭小子,”韓濟武對自家兒子總不聯(lián)系自己頗有怨言,“明明都在北京,整的跟人李教授家那個出國的孩子似的,只有大過年才回來一趟,還連個媳婦兒都沒有?!?/span>

?“你還說呢,上次中秋斯年回來的時候,還不是被你給氣走的。我們兒子多優(yōu)秀啊,30歲就在實驗室了當小領(lǐng)導了,別人羨慕還來不及呢。你倒好,就抓著年輕人搞事業(yè)不搞情愛說事,最后不歡而散。現(xiàn)在后悔了吧?”

?“后悔?難道我說的不對?”韓濟武向來死鴨子嘴硬,“我30的時候可是不僅有了武館,結(jié)了婚,連小崽子都有了?!?/span>

?“知足吧,老韓,”柳子書深知他的脾性,倒也不氣,“難道你想讓斯年和你一樣草草讀完高中,憑著一身功夫去橫店當武打群演?說不定和你一樣,在橫店混不下去了,再回來繼承你的武館?”

?當群演有什么不好的,要不是在橫店的那段經(jīng)歷,老子還遇不到你嘞。韓濟武心里念著,到底是沒反駁什么。

?韓濟武年輕的時候很是不甘平凡。韓家多少算是有點武學傳承,據(jù)說祖上還有個清代的江湖大俠。韓父也是個狠人,常常把韓濟武和大他近十歲的哥哥姐姐們?nèi)右黄鹩柧?,用著一樣的高標準嚴要求。韓濟武這身童子功也是在那日復一日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中一點點磨出來的。也正是因為這種不近人情的訓練方式,韓濟武小時候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鬧得很僵。他沒什么學習的天賦,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卻沒能考上大學。本來按照韓父的安排,18歲的韓濟武就該繼承武館了??善菚r候的他叛逆,愣是孤身一人跑了半個中國,最后在橫店憑著一身功夫找了口飯吃。

?雖然他是在橫店認識的柳子書,但柳子書和他可不一樣。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跟誰說話都溫溫柔柔的。如果不是她母親受了太多輻射患上了惡性腫瘤,她父母又離婚了,柳子書也不會選擇在高中這種時候出來時不時當群演掙錢。

?柳子書比韓濟武更有表演天賦,但臉不上相,因此最多也只能接一點丫鬟之類的角色。韓濟武雖然不會表演,但架不住他功夫好,又是全職,所以想混口飯吃倒是比柳子書更容易一些。他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韓濟武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了,不過當年的自己在劇組受挫以后,是柳子書把自己對于表演的技巧與經(jīng)驗一點點教給他。兩個人就這樣在橫店摸爬滾打了五年,其間柳子書成功考上大學,隨著課業(yè)壓力越來越大,大二的時候柳子書選擇專心讀書,離開了橫店。韓濟武這五年也沒混出什么名堂,加上韓父年齡也大了,最后還是選擇了回家繼承武館。

?雖然分隔兩地,但兩人之間始終沒有終止過聯(lián)系。他們正式定情,是在后來柳子書的母親最終抗不過癌癥去世的那一天。那晚看著視頻電話里柳子書哽咽不止的樣子,韓濟武立刻買了前往浙江的機票,連夜趕到柳子書的家,安慰了她一整夜,最后看著她淚眼朦朧地睡去。那夜過后,兩人感情迅速升溫,韓父也對這個兒媳婦很是認可。柳子書剛畢業(yè),兩人就結(jié)了婚,很快就有了孩子。

?對此,韓濟武還挺愧疚的。因為生了韓斯年的緣故,柳子書錯過了應(yīng)屆招聘,最后選擇成為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雖然柳子書一直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但韓濟武始終覺得她一個會讀書、性格也好的大學生不應(yīng)該這么遷就自己。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韓濟武只能加倍對她好。但說到底,自己不過是一個連餃子都包不好的大老粗,還是一直被老婆照顧著。

?“都被你帶跑了,今天斯年電話里說了點要緊事。”柳子書拍了拍腦袋,有點懊惱的樣子。

?“什么事?“

?“和那個‘蓬萊’有點關(guān)系,”柳子書長嘆一口氣,“斯年被選拔為‘蓬萊’計劃子項目‘孟婆’的新負責人了,所以我們兩個能進入‘蓬萊’,不用再擔憂此后的生活了。”

?韓濟武察覺到老婆不是很高興,但卻不是很理解:“這是好事?。课覀儍鹤铀貋硐衲?,多聰明,30就當上國家級項目的負責人了。你剛不還說嗎?多少人羨慕不來的。”

?“這不是重點,”柳子書搖搖頭,眉心微蹙,“天上哪有這樣掉餡兒餅的事,你也知道,只有一半的人能進入‘蓬萊’,這種好事能輪到我們,全是托了兒子的福。我當時怕這對斯年會造成什么影響,就多問了一句,這一問就問出毛病來了?”

?“什么毛?。俊?/span>

?“你知道‘孟婆’項目是干什么的嗎?”

?韓濟武老實地搖了搖頭。他沒什么文化,平常兒子和他說的那些佶屈聱牙的專業(yè)名詞他一個也聽不懂,所以也不太想聽。久而久之,韓斯年就不太和他聊專業(yè)和工作上的事情了。

?“‘孟婆’項目,顧名思義,就是負責上傳到‘蓬萊’的人的轉(zhuǎn)生輪回。你想過沒有,當人類僅僅以意識形態(tài)被上傳到‘蓬萊’,成為一團數(shù)據(jù),我們能否產(chǎn)生后代?”

?“這怎么可能……哎?可是‘蓬萊’不是號稱‘完全模擬真實世界’嗎?“

?“是啊,完全模擬真實世界,所以我們也會死亡。但是因為我們是數(shù)據(jù)的形態(tài),所以我們無法像人類一樣繁衍。‘孟婆’項目,就是通過格式化每個死亡人類的數(shù)據(jù),再把這批被清洗過的數(shù)據(jù)隨機投放到孕婦數(shù)據(jù)的身上,由此模仿人類繁衍的過程,保持正常的生死循環(huán)。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蓬萊’內(nèi)部的人類總數(shù)不變。你聽懂了嗎?“

?“唔——大概懂了,就是說在‘蓬萊’里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對嗎?“

?“可以這么理解。不過這個你沒懂也沒關(guān)系,問題在于……作為‘蓬萊’計劃中最重要的部分,‘孟婆’項目的建設(shè)還在完善過程中,而且必須經(jīng)過足夠長的時間去進行真實運行情況下的維護和調(diào)試工作,斯年他承擔了‘孟婆’項目負責人的責任,就意味著接下來的十年,甚至可能是幾十年的時間,都不得不留在現(xiàn)實世界,維護程序和服務(wù)器的穩(wěn)定運行。“

?韓濟武很是震驚,一時語塞,半晌才緩過勁來:“你是說……我們?nèi)ァ钊R’里頭,有十多年見不到斯年了?“

?柳子書苦澀地笑了笑,緩緩點了點頭。

?“不成!那不成!”韓濟武焦躁地踱來踱去,“誰知道這鬼防護罩能再扛幾年?要是這地表再發(fā)生什么大型傳染病,斯年沒抗住怎么辦?到時候老子在‘蓬萊’兩耳不聞窗外事,指不定就見不到老子兒子了!“

?“你冷靜點兒!”柳子書一把抓住韓濟武的肩膀,“斯年說了,服務(wù)器工作區(qū)域會有特殊電磁場維護,全世界都斷電了他們那兒都不會有問題的!再說了,你就沒有想過斯年為什么要在這個關(guān)頭接下‘孟婆’負責人這個燙手山芋?!”

?此話一出,不需要柳子書,韓濟武就被定在了原地。

?“……是因為咱倆嗎?”

?“你說呢?!”柳子書的眼眶發(fā)紅,“我們兩個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又沒什么突出貢獻,憑什么能進‘蓬萊’啊?!”

?老子不值得!韓濟武在心里吶喊,但是他不能說,因為他同樣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在‘蓬萊’中過上美好的生活。他虧欠她太多了,沒有理由再要求她陪著自己等死。

?柳子書低頭整理了下心情,抽了抽鼻子,悶聲道:“斯年會愿意告訴我,也是因為現(xiàn)在木已成舟,保證書也簽了,項目組也敲定了。他還特意囑咐我說,過好我們自己的生活,他所做的這些努力就沒有白費?!?/span>

?韓濟武沉默片刻,又問:“我記得‘蓬萊’計劃第一批是年前就進行。我們……我們離開前還能見斯年一面吧?”

?柳子書抿唇笑笑:“能的,斯年他說了,他下下周周末就回來,在家待三天。不過……我們確實是第一批去‘蓬萊’的?!彼詢芍芎蟮哪谴危瑧?yīng)該是我們和斯年的最后一次見面了。這句話柳子書沒有說出口,但是韓濟武也明白了。

?“下下周,我們仨好好聚一次,”韓濟武把柳子書攬進懷里,“子書別難過,我們別辜負孩子的好意,去‘蓬萊’一樣好好生活。不就是十幾年嘛,我們等得起?!?/span>

?“嗯,心在一起,哪兒都是家?!绷訒淞瞬淅享n的肩窩,十年如一日地暖和,暖了她半輩子。

?“好了,不早了子書,洗洗睡吧。斯年回來之前,家里得布置一下才行,就當提前過年了。你可有的忙了。”

?“好,你也早睡。晚安?!?/span>

?“晚安。”

?

?公元2174年,哦不,對進入“蓬萊”的這批人來說,應(yīng)該是數(shù)歷元年。

?韓濟武和妻子柳子書作為第一批被上傳的人,已經(jīng)在這兒呆了快小半年了。隨他們一道進來的人里,有像兒子的恩師李教授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有像跨國企業(yè)家這樣的商界精英,有各種高級工程師,也有政府高層和軍方干部,唯獨沒幾個像他們夫妻倆這樣的平頭百姓。

?國家做出這樣的決定,毋庸置疑是極其正確的——不過半年光景,“蓬萊”的政治環(huán)境、社會制度、商業(yè)模式、城市規(guī)劃等方方面面已經(jīng)和真實的世界別無二致。不過這個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依然存在不少不同之處。為了盡量避免加重服務(wù)器的算力負擔,“蓬萊”取締了真實生活中存在的大部分高級人工智能,全自動駕駛的汽車變成了手動駕駛;沒有了AI管家,人們需要自己做飯、自己安排時間。一百多年前的那些器件又被造了出來,盡可能在算力允許的情況下彌補科技缺位帶來的不便。所幸精英們大都覺得這些小事無傷大雅。和人類的未來比起來,科技的暫時落后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許是因為和身邊人的階級差距太大,韓濟武時常覺得自己與這個美麗新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他本來找了間鋪子,想繼續(xù)武館的營生,但一來如今“蓬萊”里的這批人終日忙忙碌碌,沒什么健身的時間;二來“蓬萊”在設(shè)計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生病”這個概念,在這里呆久了,人們大多也沒什么健身的欲望。不到半個月,入不敷出的韓濟武就賣了武館,拿著閑錢考了本駕駛證,改行去給人當司機了。

?雖然生活不那么如意,但夫妻倆都是樂觀的人。老韓最近就找到了一個新樂趣。他買了一輛自行車。要是在外面,這東西一準被放在博物館的陳列柜里,“蓬萊”這一波“文藝復興”倒是把它帶進了人們的生活里。韓濟武很喜歡這個交通工具,比起整天悶在汽車里奔馳,他更喜歡載著妻子、蹬著自行車、迎著風在城市里閑逛的感覺。當然,孤身一人騎行的感覺也很不錯,這兩個輪子似乎有種魔力,騎著騎著就能放空自己,工作的煩悶、滿腹的思念、生活的驟變都會從他腦海中抽身離去,明明耳邊還是城市的喧囂,心底卻滿是近乎茫然的澄澈。

?他沒什么文化,也不懂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但打視頻的時候,兒子告訴他,這叫“自由”。他想,也許他喜歡“自由”。

?恰逢法定節(jié)假日,難得今天雇主休假,老韓得空,和柳子書兩人在這個新的“北京”城里壓馬路。

?柳子書很興奮。她特意換上了新買的碎花長裙,給自己盤了一個復雜的發(fā)型,還久違地化了淡妝。韓濟武走在她身后半步,看著身側(cè)輕快的身影,一時間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在橫店里遇到的女孩子。終究是歲月不饒人,淺淺的皺紋橫亙在柳子書的眼角眉梢,手上的皮膚也在日復一日的家務(wù)中變得蠟黃粗糙。堯是他自己,雖然有功夫傍身,身體還算強健,這些年也日漸感覺反應(yīng)遲鈍,和人對拳時有些力不從心了。

?“老韓快看!那是不是鳥巢??!老韓,老韓?”

?“???什么?”

?“發(fā)什么呆吶?咱又沒去爬長城,不過是走了幾個胡同,這么兩步路累著你了不成?”

?不像韓濟武的悵然若失,柳子書真正把這次出行當成了一次約會看待。因此,對于丈夫的心不在焉,她多少有些抱怨。

?“哪能啊?”韓濟武討好似的笑笑,“想不到這幫搞建筑的真的在這么短時間里把北京復刻了七七八八。這鳥巢,我一個北京土著都沒看出和真實的有什么區(qū)別?!?/span>

?“唉,我在外面都沒怎么逛過北京的這些景點……剛好‘蓬萊’里逛這些地方不需要門票。走,咱們過去看看。”

?“好嘞!“

?這大概是進“蓬萊”以來大家度過的第一個節(jié)假日,街上車水馬龍,游人絡(luò)繹不絕。不過到底進來的人還不多,路上還算通暢。這個“北京”的城市規(guī)劃和外面幾乎一模一樣,熟門熟路的韓濟武牽著妻子的手,逐漸走在了柳子書身前幾步的位置。

?“不行了不行了,奧林匹克公園也太大了,我走不動了。找個地方歇歇吧?”

?柳子書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手扶著膝蓋,一手牽著韓濟武的小臂。

?韓濟武其實也有點累,他左右張望了一番:“這大街上也沒什么椅子……誒,看到了嗎?馬路對面就是中國科技館,里面肯定有休息的地方。倒是不知道這里的科技館會展出些什么,說不定也有不少來自外面的——“

?“小心!“

?本來好好走在人行橫道中心的韓濟武突然感到身后傳來一陣力道將他向前推了一個踉蹌,還沒等他站穩(wěn),身后刮過一陣疾風,然后是沉悶地“砰”的一聲。韓濟武頓時瞳孔放大,像個雕塑一樣立在當場。

?“啊——”

?路人的尖叫似乎是將韓濟武走失的魂魄喚了回來。他轉(zhuǎn)身,入目是滿地血紅,米色碎花長裙被沉重的血液浸透,隱約勾勒出變形的腿骨。

?“子書——!”

?

?“節(jié)哀,濟武……”

?“老韓,節(jié)哀順變……”

?……

?韓濟武一身縞素,胸前佩著白色紙花,站在空棺材前默默聽著來祭奠的客人們或勸慰或悼念的一字一句,始終低著頭恍若未聞,沉默不語。

?已經(jīng)三天過去了,韓濟武覺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場夢里。他行尸走肉般地置辦了喪事,買了他能買到的最好的棺材,將這則消息告訴了所有他和柳子書認識的人。生前虧欠了她太多,如今又多了一條還不清的命。韓濟武似乎突然間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半輩子,自己一個人要去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在這個繁華的“蓬萊”里,他似乎成為了一個孤兒,不再被需要,也不再有意義。

?柳子書的尸體在車禍發(fā)生的當夜就消失不見了,用兒子的話說,是被“格式化”了。老頭子聽不懂,只聽兒子打了個“轉(zhuǎn)生”的比方,他雖然不信轉(zhuǎn)世輪回這種神鬼莫測的東西,但科技嘛,有太多他搞不明白的地方了。更何況現(xiàn)在的他也沒有心思去研究這種東西。

?韓濟武跑遍了北京的大大小小的胡同,最后才終于找到一個兼營著一家小超市的殯葬店。他在棺材里放了一套柳子書生前最喜歡的裙子,還有兩人當年的訂婚戒指。柳子書死后的那一天,他在小家里翻找了半天,只整理出了一小筐獨屬于妻子的遺物。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世上是生是死,又是否存在,可能只有那么幾個人能夠證明。韓濟武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愴,不只是因為妻子的死,更是因為某種難以言說的原因。

?這場葬禮來了很多人,幾乎不亞于當年夫妻倆結(jié)婚的時候。這種喧鬧將韓濟武從黃粱一夢里喚了起來,專注于眼前妻子離世的可悲現(xiàn)實中。

?“你還好吧,老韓?”

?“是你啊,李教授,”韓濟武扯出抹公式化的笑容,看向兒子的授業(yè)恩師,“還沒感謝過您這段時間對我們夫妻倆的照顧……”

?李柯擺擺手:“別提了,那不過都是小事,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倒是現(xiàn)在……唉,你也別太難過,‘蓬萊’里的死亡畢竟和真實世界不太一樣,走過這條‘奈何橋’,指不定你哪天還能遇見子書的轉(zhuǎn)世呢?!?/span>

?“‘轉(zhuǎn)生’……”韓濟武喃喃,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李柯的手,“李教授,您是‘孟婆’項目的總設(shè)計師對不對?!麻煩跟我講講,‘孟婆’究竟是怎么運作的?我怎么才能再見到子書?!”

?“哎哎哎,冷靜點兒老韓,”李柯安撫般地拍了拍韓濟武的肩,“我記得斯年他應(yīng)該跟你們說過這件事?!掀拧@個系統(tǒng),就像是傳說里讓人喝碗孟婆湯,清除掉一個人的記憶,重新塑造一個人的性別、樣貌、性格,像投胎一樣重新成為一個嬰兒。你——你也別太執(zhí)著了,子書的意外我也很難過,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老韓,接受現(xiàn)實吧……”

?“不一樣的,我聽懂了,‘孟婆’的死亡不是真的……”韓濟武松了手,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掌心,“你說接受現(xiàn)實,可‘蓬萊’本來就不是現(xiàn)實,不是嗎?”

?“韓濟武!別多想!”

?李柯敏銳地感覺到了韓濟武的話外之音,一時有些后悔告訴他這么多。

?李柯猛然拔高的嗓音吸引了一部分賓客的目光。韓濟武朝客人們抱歉地笑笑,又回到了那沉默不語的樣子。李柯輕嘆一聲,是在放心不下,索性留在他身邊,以朋友的身份陪

著他應(yīng)付來吊唁的人。

?不過一兩個小時,靈堂里只剩下了韓濟武與李柯兩個人。韓濟武還是那副垂著頭的樣子,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李柯復又嘆了口氣,心知自己今天也是多說無益。就在他剛準備抬步離開的時候,韓濟武抓住了他的小臂。

?“李教授?!?/span>

?韓濟武朝李柯跪了下去,膝蓋“嘭”地一聲砸向大理石質(zhì)的地面,睜大了含淚的雙眸仰頭看向韓濟武。

?“哎呀——你這是做什么?!”李柯連忙抬手,想拉他起身,卻死活拉不動這個成心跪著的習武之人,“快起來!”

?“你做得到,李教授,你是唯一可以做到的人了!李柯,李柯,”韓濟武膝行幾步,靠近后退的李柯,“求求你,求你幫我找找子書吧,我發(fā)誓我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絕對不會干涉她的新生活的。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求你了,李教授,求你了!”

?“你這是沖動!”

?“我知道,我知道這很自私,我、我也沒錢,回報不了您,這樣,我給您當牛做馬都行,我一身力氣,總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不可能!”

?李柯真得生出了些火氣,恨鐵不成鋼地看向地上跪著的男人。

?“你要跪就跪著吧,想清楚什么能說,什么不該說。韓濟武,我認識你十多年了,你不該是這樣的人?!?/span>

?話音落下,李柯毫不猶豫地抽走了自己的袖子,快步離開了靈堂。

?韓濟武顯然沒有就此放棄。他辭了司機的工作,每日守在李柯家樓下,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出手相助。李柯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惱怒多一些,還是憐憫多一些。一開始,為了躲避老韓,李柯在學校的辦公室睡了幾天。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正當他想著約老韓再談一談的時候,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喂?“

?“是李柯教授嗎?”

?“是,請問你們是?”

?“我們是朝陽區(qū)公安局的。您兒子李謹彥報警稱有人非法跟蹤,正好,嫌疑人被帶過來之后也說要見您。經(jīng)查實嫌疑人韓濟武現(xiàn)確實沒有親戚在‘蓬萊’內(nèi),只能麻煩您來一趟了?!?/span>

?“……好,我現(xiàn)在就過去?!?/span>

?李柯掛了電話,嘆了口氣,草草披了件衣服,出門趕往警局。

?還沒等他邁進警局大門,李柯就聽見自家兒子在里頭大聲嚷嚷:“這老頭子都在我家附近徘徊了一周了。你們現(xiàn)在告訴我他無犯罪事實且無犯罪意向,這么簡單就放人?難道非要等我家里被非法入侵了你們才高興嗎?!”

?“李先生,請相信我們,我們是客觀公正地做出這種判斷的。如果您實在需要,可以申請48小時的人身保護?!?/span>

?“我信你個大頭鬼!”

?“李謹彥!”李柯板著臉,走到自家兒子身邊,“在國外這么多年還沒發(fā)夠瘋是嗎?丟人都丟到這里來了?;厝?!”

?“你——!好,走就走。倒是你,收拾好你的爛攤子?!崩钪攺┱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柯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轉(zhuǎn)頭看向警官。

?“實在對不住,讓您見笑了?!?/span>

?“沒事,韓濟武先生坐在我們的會議室里,既然您來了,就帶他一起走吧。他的精神狀態(tài)好像不是特別穩(wěn)定。”

?“好,辛苦你們了?!?/span>

?不過幾日不見,韓濟武憔悴了很多?!芭钊R”雖然沒有模擬人類會擁有的各種惡性疾病,卻真實地模擬了人體的生理代謝。韓濟武的應(yīng)該是幾日沒有打理過自己了,胡須寸長,眼袋青黑,著實嚇了李柯一跳。

?“你來了?!?/span>

?不同于葬禮上的歇斯底里,現(xiàn)在的韓濟武很是平靜,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滄桑而腐朽的氣息。李柯能感受到,老韓現(xiàn)在是空的,他就像在等待屬于自己的那場死亡。

?他沒有回答韓濟武,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本來有很多話想跟你說的,”韓濟武苦笑一聲,“呵,意外來這里走一遭,倒是讓我想開了不少。這陣子對不住了,李教授。”

?“……你別這樣,老韓。”

?“要是在現(xiàn)實,我根本不會提這樣的要求。活了半輩子,我韓濟武從來不信什么幺蛾子的輪回轉(zhuǎn)世,黃泉地府。偏偏到這‘蓬萊’之后……是我魔怔了。”

?“如果,”李柯沉默了一會兒,仿佛是下定了什么決心,“我是說如果,我能帶你找到柳子書的‘轉(zhuǎn)世’,你能保證不干涉她的生活嗎?”

?韓濟武愣在當場,消化了半晌,繼而不敢置信地問道:“你是說……您答應(yīng)了?!”

?李柯點點頭:“回答我的問題?!?/span>

?“能!我保證,只是遠遠地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好。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走,我們?nèi)ツ慵??!?/span>

?韓濟武興奮到開門的手都隱隱有些顫抖。開門以后,像是塵埃落定一般,他反倒是冷靜了下來。

?“見笑,這房子……我也好幾天沒仔細打理過了?!闭f著,韓濟武趕忙將茶幾上拆封的方便面和一堆空的調(diào)料包裝袋掃到垃圾桶里,拿了塊抹布擦了一下幾案,勉強打理出一塊干凈的地兒來。

?“可以理解,不過總吃方便面也不行,對身體不好?,F(xiàn)在柳子書走了,‘蓬萊’里頭又沒有智慧廚房,你總得學著自己做菜?!?/span>

?韓濟武搖了搖頭,坐到了一旁的單人沙發(fā)上:“李教授,您怕不是忘了,‘蓬萊’里可沒有設(shè)定過生病這么復雜的生理機制?!?/span>

?“瞧我……那也不成,”李柯看著精神頭回來了一些的韓濟武,略感欣慰,“言歸正傳,我能幫你定位到柳子書的所在,不過需要一點時間?!?/span>

?“我愿意等的,我能做什么您盡管說!”

?“還有,韓斯年作為‘孟婆’項目的主要負責人,他的技術(shù)我知道,這件事大概率瞞不住他,要不要提前跟他說、什么時候告訴他你自己決定。另外,做好心理準備,”李柯頓了頓,還是將真相說了出來,“你將看到的未必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她可能會降生到一個貧窮、落魄的人家,甚至你很可能會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嬰。答應(yīng)我,無論見到什么,都不要出手干涉?!钊R’有‘蓬萊’的制度?!?/span>

?“好,我答應(yīng)你?!?/span>

?“行,等我消息。你也給自己找點活兒干,老韓,你一個人,得過出兩個人的幸福,才算不辜負子書的舍命相救?!?/span>

?“……我會的。謝謝你,李柯?!?/span>

?“好了,我走了,記得給自己做飯?。 ?/span>

?“嗯?!?/span>

?

?

?李柯不愧是“孟婆”項目的總策劃,他僅僅用了幾天時間,就找到了柳子書的數(shù)據(jù)遺存,追溯到了她現(xiàn)在的位置。因此,韓濟武還沒來得及告訴兒子,韓斯年就發(fā)現(xiàn)了系統(tǒng)的異常,找到了李柯。

?“老師你瘋啦!”韓斯年生怕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你知道你的行為會帶來什么嗎?!一旦開了這個先河,一旦死亡不再是死亡,你、你想過這個后果嗎?!”

?“冷靜些,斯年,”李柯透過辦公室的窗,俯瞰著地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你該知道我的技術(shù),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的?!?/span>

?“我爸他發(fā)瘋,你也跟著瘋。我媽的死確實很難過,但是值得嗎,老師?”

?“哪有這么多值不值得……你這幾天見過你爸的樣子嗎?”

?“……沒有,我知道我勸不動他?!?/span>

?“你倒是了解我,就數(shù)我好說話是吧?”李柯笑了笑,“你媽剛離開的時候,老韓他整個人都變了,要不是喪事沒辦完,我都怕他一時想不開,跟著走了。但自從他知道我能讓他再見到柳子書,那股活泛勁兒一下子就回來了。但說實話,‘孟婆’里每天那么多轉(zhuǎn)生的人,誰是柳子書,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如果我圖方便,騙了他,他也根本沒有鑒別的能力。你爸沒什么文化,但他不傻,這么淺顯的問題,他想必早就想過了??墒悄侵匾獑??老話說得好,人活著,不過是為了一份念想?!?/span>

?韓斯年沉默了很久,李柯也沒有再打擾他的沉思。

?“僅此一次?!?/span>

?李柯聞言笑了:“僅此一次,我保證?!?/span>

?幾天后,李柯特意向?qū)W校請了兩天的假,與韓濟武一道踏上了前往浙江的飛機。跟著李柯的腳步,韓濟武來到了一個海邊小鎮(zhèn)。鎮(zhèn)上人不多,路旁的樓也不算高,也不知道是現(xiàn)實中就這么僻靜還是“蓬萊”還沒來得及建設(shè)開發(fā)。李柯刷了一張自制的IC門禁卡,帶著韓濟武進了一個小區(qū),花園的長椅上坐著一位照看著嬰兒車的婦人。車里的孩子完全被椅背擋住,沒有露出半分。

?韓濟武下意識上前一步看個清楚,卻被李柯攔下。

?“想想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老韓?!?/span>

?韓濟武晃了晃神,收回邁出去的腳步,眼神卻半點沒有離開過那輛嬰兒車。

?“那是……子書?”

?李柯點了點頭。

?“看樣子,她……他這輩子應(yīng)該是個男孩子。”

?“沒錯,放心,他會活得很好。進‘蓬萊’的第一批年輕人大多都是年少有為。他的爸爸是個著名的量化分析師,他的媽媽是一個藝術(shù)家,夫妻兩個都是這兒的本地人,因為喜歡這里,所以才選擇在此定居。”

?“浙江啊……挺好的,江南的水土養(yǎng)人。”

?韓濟武笑著笑著,眼眶發(fā)澀。他吸吸鼻子,收拾了一下心情。

?“看著一個人真的能在‘蓬萊’里‘轉(zhuǎn)世重生’,還挺奇妙的?!?/span>

?李柯?lián)u了搖頭:“你難道真的認為這種重生比現(xiàn)實生活中的死亡更好?”

?“怎么說?”

?“要是數(shù)據(jù)真的能夠像人類一樣繁衍,我們又怎么會采取這種方式來維持人口。從提出‘孟婆’計劃的那天起,我們這些研究員就分成了兩大派,一派認為這種方式和人類正常的生死輪回沒有區(qū)別,堅稱一個人的成長就是在固定的空間與時間范圍內(nèi)不斷輸入數(shù)據(jù)、迭代演化的結(jié)果;另一派則認為只要有人知道‘孟婆’的真實運作機制,這種虛假的死亡就注定與社會倫理問題纏繞不休。”

?“那把這種原理設(shè)為機密,不讓人知道不就好了?”

?“不行啊,幾百年后,我們是要脫離‘蓬萊’,回到現(xiàn)實的。要是沒有人把整個‘蓬萊’計劃整明白、當回事兒,人類就得和服務(wù)器一起灰飛煙滅了。”

?“那么——”韓濟武看向李柯,“你是那一派?”

?李柯聳聳肩,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你呢?你是那一派?”

?“老狐貍,”韓濟武溫柔地看向那輛嬰兒車,“我爸從小就讓我跟著禮佛,但我打小就不信這個。死了就是死了,輪回不過是留給生人的一丁點兒念想罷了?!?/span>

?“就你之前那態(tài)度,我還以為——算了,不說了,”李柯拍了拍老韓的右肩,“喂,明明看不到,眼睛都瞪直了?,F(xiàn)在看也看了,該回去了吧?”

?韓濟武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婦人,不再拖泥帶水地轉(zhuǎn)身離開。

?“走吧,謝謝你,李教授。”

?“想開了就好,還有,都說了多少次了,咱倆十幾年的交情,叫我名字就行?!?/span>

?“也行。直接叫名字怪正式的,要不我叫你‘老李’吧?!?/span>

?“哎等等,你比我???”

?“呃——叫‘老李’比較尊敬……”

?“……行吧。”

?本來以為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未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韓斯年和李柯通話的內(nèi)容被一個辦公室的王滿聽到了一些。王教授早年也是“蓬萊”項目組的研究員之一,和李柯的研究方向重合度很高,可是科研成果始終比不上他。久而久之,不甘發(fā)酵成不滿,他開始整日抓李柯的錯處,卻一直沒找到。這一次被他抓到把柄,王滿毫不猶豫地錄了音,并把這件事捅了上去。

?兩天后,李柯剛回到學校,就收到了來自校方的停職調(diào)查通知。幸好王滿并不知道與他通話的是韓斯年,這場調(diào)查并沒有波及到現(xiàn)實中的項目組。又因為這場違規(guī)操作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加之校方袒護,最后這場風波只是以校方辭退李柯草草收尾。

?韓濟武過了數(shù)日,才從兒子的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向兒子要了李柯家的住址,匆匆趕到他家里。李柯也沒有避人不見的消沉意思,很快給他開了門。

?“是你啊,進來坐?!?/span>

?李柯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雙備用拖鞋,遞給韓濟武。李柯很早就和妻子離了婚,兒子雖然法律上跟他,但自小在國外上學的李謹彥和他也不甚親密,因此,李柯家里也只住著他一人。

?“老李,這次我對不起你。”

?韓濟武在沙發(fā)上如坐針氈,他自覺無顏面對李柯,但除了來這里道歉表態(tài),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垂著腦袋,一副喪氣樣?;盍税胼呑樱孟窨偸窃谔澢穭e人,先前是柳子書,現(xiàn)在是李柯。

?“好了,來,喝酒嗎?”李柯沒事兒人一樣地去櫥柜里拿了瓶白酒,“不是什么好酒,度數(shù)也不高,老韓你要不嫌棄,陪我喝幾杯?”

?韓濟武苦笑:“你都這樣說了,我哪還有拒絕的道理?合該是我請你喝一杯才對?!?/span>

?“喝個酒哪有這么多有的沒的。來,滿上——哎,老韓,你酒量還可以吧?”

?“馬馬虎虎,就你這瓶白的還沒問題……你倒是挺樂觀。”

?“不然呢?跟自己慪氣?”李柯?lián)u搖頭,“說實話,就算不是你,遲早有一天,‘孟婆’的機制會為人所知,屆時會有多少人像你一樣找上我,可就不得而知了?!?/span>

?“你也別安慰我了,”韓濟武悶了口酒,心知李柯不想談及這個話題,也就沒有繼續(xù)下去,“不做教授了,接下來什么打算?”

?“打算?嗯,我想想……要不拿著我這技術(shù)去開家修理鋪吧,專修電子器件,我看‘蓬萊’里現(xiàn)在沒多少人干這活兒,估計能掙不少。”

?“要不我去給你打下手?”

?“可別,”李柯狀似嫌棄地看了眼韓濟武,“你能來給我打什么下手?做個吉祥物?”

?“……那行,你要是有遇上什么麻煩,千萬記得跟我說?!?/span>

?李柯含糊地點點頭,沒說應(yīng)也沒說不應(yīng)。他口中的電子修理鋪也確實開了起來,離家不遠,就在小區(qū)附近。韓濟武時不時也會去看看他,發(fā)覺生意還不錯,也就放下心來。

?而好景不長。當初李柯利用“孟婆”后門定位的事情畢竟是被捅了上去,雖然沒公開,但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一開始是他之前的同事特意找上門來,一如當初的韓濟武那般苦苦哀求。李柯當然沒同意,但架不住對方的死纏爛打不僅影響了他的生意,還吸引了周遭太多居民的目光,最后咬咬牙,也就應(yīng)了下來。

?那位同事和當初的韓濟武一樣,雖然見到了意外死亡的兒子,但也遵守了和老李的承諾,沒有干涉兒子新的生活。這件事之后,李柯就搬離了原來居住的小區(qū),也關(guān)了那家鋪子,轉(zhuǎn)而搬到了北京人煙稀少的地下城,尋了間偏僻的店鋪討生活。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又有不少人為這事找上李柯,漸漸地,就有人不再遵守諾言,開始私下里給自己“轉(zhuǎn)世”的親人送錢送禮,希望他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李柯想過很多辦法,可就是躲不掉,最后,他迫于無奈,把這項“業(yè)務(wù)”的收費定得很高,這雖然敗壞名聲,讓很多剛認識他的人唾罵他收黑心錢,但確實阻擋了很多人。

?韓濟武雖然也為此著急,但因為李柯的拒絕,他始終沒有去替李柯辦事。真正迫使他做出選擇的事發(fā)生在柳子書死亡的一年以后。一伙人找上李柯,拿出大筆錢財買一個人的下落。面對明顯不懷好意的這幫人,李柯起初沒答應(yīng),但奈何兒子在他們引導下欠下了巨額賭債,在自己的人格與兒子的未來之間,這個老人還是妥協(xié)了。

?事情到這里,已經(jīng)超出了李柯的控制。他親眼看著這伙人找到了那個嬰兒,用大筆的錢從他的現(xiàn)任母親手里買下了他。李柯不知道這伙人的來歷、目的與計劃,但是這種未知更讓他恐慌。萬一他們是去尋仇的呢?未來會不會有更多生命被販賣交易?

?李柯整日整夜地難以安寢,他害怕自己是新世界的劊子手?!芭钊R”沒有設(shè)定夢境的存在,他甚至沒有做噩夢懺悔的權(quán)利,只能瞪著眼睛,等待一個又一個的天明。

?等韓濟武發(fā)現(xiàn)的時候,李柯已經(jīng)有點神經(jīng)衰弱了。他把這一切傾訴給了這位老朋友。那一天,兩個人談?wù)摿撕芏?,從生活、倫理、宗教、哲學到政治、社會、文化等方方面面。也是那一天,滿懷愧疚與感恩的韓濟武下定決心,正式成為了李柯店里的“保鏢”。

?一晃二十幾年光景過去,不斷有人找上李柯。他逐漸習慣于這種內(nèi)心的矛盾當中,且已經(jīng)能夠很好地自我消解、自我調(diào)試,倒是韓濟武,始終未曾放下。這份愧疚整整折磨了他二十多年。

?“蓬萊”在這二十多年里也變了模樣。關(guān)鍵性技術(shù)取得意外突破,人類算力大幅提高,“蓬萊”可容納人口數(shù)進一步擴張。早在五年前,除了研究項目組的部分成員,就沒有人還留在現(xiàn)實的那個北京里了。

?早年間,“蓬萊”還在盡力模擬真實的百年前地球生活環(huán)境,那時候天氣還會按照四季改變,有降水、有霧霾。具體是什么時候韓濟武已經(jīng)就不清了,“蓬萊”中的聯(lián)合國出臺一項新規(guī),各國紛紛響應(yīng),自此所有風霜雨雪都離人類而去,天氣始終晴朗,氣溫也維持在了20℃,不再有四季變化。

?數(shù)字歷法徹底取代了公元紀年,賡續(xù)了幾百年的黃歷也隨著老一輩的逐漸離開徹底成為一個詞條,不再被人提及。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在這個“蓬萊”里面生活,尤其是在年輕一輩,甚至在很多年輕的高知中,出現(xiàn)了一批“唯意識派”,大肆贊揚這個沒有疾病、沒有災害、沒有威脅的烏托邦,主張在幾百年后放棄回歸地球,研究如何擺脫服務(wù)器硬件限制,真正實現(xiàn)人類的“數(shù)字永生”。

?哦對,對老韓來說還有一件事值得說道說道。在柳子書死后的第三年,國家出臺新規(guī),所有汽車必須配備安全制動系統(tǒng),當后臺檢測到存在碰撞風險時,汽車會自發(fā)提前緊急制動,大大降低了車禍發(fā)生的可能。對此,李柯倒是滿心惋惜,他不止一次地跟老韓說過,“要是你們晚兩年進來就好了”,韓濟武只是笑笑,從不跟著附和。

?都說五十而知天命,在柳子書故去的那一年,看到嬰兒車的那一刻,韓濟武就認命了。

?李柯的店里活兒本來就不多,老韓能幫上忙的更是沒多少。年過半百的他無師自通地練起了毛筆字。他從未接觸過,一開始連筆都不會握,還是老李查了些資料教的他?,F(xiàn)在用簽字筆的都沒什么人,更別提墨水和毛筆了。正所謂“物以稀為貴”,這些年,韓濟武的近半花銷都砸在這些“古董”上。他不是什么大師,也沒寫過多少作品,這幾年寫日歷寫的最多。韓家武學傳家,保留了不少舊習,也素來有使用日歷的傳統(tǒng),但在現(xiàn)實里,韓濟武卻也沒施舍幾眼給墻上的那幾張紙。反倒是這幾年,老韓對日歷葆有極高的熱忱。他自己編寫的日歷中不止記載了日期、星期,還附上了傳統(tǒng)的黃歷兇吉。也正因為這個,李柯始終覺得韓濟武多少有點“迷信”。

?韓濟武沒有跟李柯說過他這么堅持的原因。作為第一批“蓬萊”住客,韓濟武目睹過復古時期人民對回歸現(xiàn)實的渴望,而隨著身邊的生活越來越數(shù)字化、智能化,現(xiàn)在的生活也已經(jīng)與外面的世界相差無幾,更遑論沒有疾病、沒有災害、沒有寒暑……老李之前跟他說過一個概念叫“烏托邦”,他覺得這個詞很好,現(xiàn)在的“蓬萊”可不就是一個“烏托邦”嗎?

?他害怕終有一日“蓬萊”里的人會徹底忘記外面的世界,但終究,他只是一個連自己的生活都經(jīng)營得一塌糊涂的老頭子。韓濟武改變不了什么,就像大海不會因為一滴水的哭泣而掀起波濤。

?

?今天是韓斯年回來的第一天,老韓做了好多菜,守在家里等兒子述完職回來。

?“叮咚——”

?“來啦來啦,”韓濟武趿拉著拖鞋跑去開了門,果不其然看到了韓斯年,“回來啦?怎么這么瘦……來來來,別愣著,進來坐?!?/span>

?雖然時不時能視頻連線,但是幾十年沒有見過面,韓斯年手腳多少有些局促不安。

?“爸,您這些年還好吧?”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媽走了以后總得給自己糊口飯吃不是?哎,你不是說要把你老婆帶來讓我見見,怎么今天一個人回來了?”

?“哦,她也幾十年沒見到家人了,今天先回家了,明天再和我一起來拜訪您?!?/span>

?“好好好,也別總您您您的,聽著怪生分的。先前不是一口一個‘老韓’叫得挺順口的,見面怎么還客氣上了?”

?韓濟武看向?qū)γ娴捻n斯年。他兒子也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精瘦的臉上處處藏著皺紋,鬢發(fā)中難掩幾根灰白的痕跡。老韓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幾十年前那個自己,這才恍然間意識到:

?哦,再過兩年自己該走了。

?“來來來,時間不早了,餓了吧?吃菜吃菜?!?/span>

?老韓領(lǐng)著兒子在飯桌前坐下,殷勤地盛了滿滿一大碗白米飯,把幾盤大菜挪到兒子跟前。

?“好了爸,你也坐?!?/span>

?“哎,好。你還沒吃過老爸親自燒的菜呢,快試試?”

?是了,在現(xiàn)實世界的時候,根本沒有做飯的必要,智能廚房會為你安排好一切的。

?韓斯年夾了一口魚肉,肉質(zhì)細嫩,醬料剛好,但是又和AI烹飪得很不一樣。

?“說真的,手藝很棒。這么一想我還得學做飯呢?!?/span>

?“是吧?其實做飯挺簡單的,”韓濟武被夸得有點高興,“你沒吃過你媽做的菜,她的手藝才叫一絕,相比之下,我就是個沒天分的廚子……”

?提到逝世多年的柳子書,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冷凝下來。

?“她當年還說過,‘不就是十幾年,我們等得起’,如今你回來了,她卻是走了?!?/span>

?“唉,”年過半百的韓斯年總歸是過了會為之流淚的年紀,“你當年求李老師去看她,她……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應(yīng)該挺不錯吧,至少這一胎投了個幸福安穩(wěn)的家庭,她的父母都是有本事的人,兩人又恩愛……想來會比她上輩子活得幸福多了?!?/span>

?“聽起來,你后來沒去看過?”

?“沒,”韓濟武搖搖頭,“答應(yīng)了老李不橫加干涉的,更何況……我早明白他已經(jīng)不是我的子書了,算算時間,他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成為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了。你說,人究竟是不是由記憶構(gòu)成的?老李當年問我的時候,我回答得毫不猶豫。這又活了幾十年,我反倒看不明白了……”

?韓斯年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正面回答:“說實話,自從我深入了解‘蓬萊’的內(nèi)核,接手‘孟婆’的項目架構(gòu),我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人類真的是能被我們用數(shù)字與代碼量化模擬的嗎?如果不能,那現(xiàn)在在對話的我們又是什么?兩個正在學習的AI?截至目前,‘蓬萊’里的人可以說和真實的人沒有區(qū)別,我們一樣會思考,一樣會創(chuàng)造,可是沒有一種算法能讓我們迭代產(chǎn)生夢境。這個事實不是沒有前輩提起過,只是因為夢太不重要,人類面臨的生存危機又太過重大,所以一再被忽略??墒恰?/span>

?韓斯年欲言又止的話頭被韓濟武接了過去。

?“可夢只是在實踐中被印證沒有很大作用,重要性是人為判定,不能作為標準,對吧?可是我們這群‘蓬萊’里的人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去承認這個事實。如果不能被模擬,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span>

?意味著人類在韓斯年他們上傳的時候就已經(jīng)滅絕。

?韓濟武嘆口氣,給斯年夾了一筷子紅燒肉:“不提了不提了,怪我胡思亂想。吃完飯跟我去看看你母親嗎?”

?“行,不過我好像沒聽人提過‘蓬萊’還有墓地?”

?“本來是有的,在幾十年前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不過現(xiàn)在你在整個北京呆一年都看不到幾起喪事了,如果有也只是到了80歲,自然走的。沒有意外發(fā)生,死亡就好像成為了一個可以預知的時間節(jié)點,也就不值得費心敬畏了。”

?“這——”

?“你也別多想,斯年,再過兩年老頭子我就得下去了。到時候也不用特意給我辦場葬禮,”老韓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上個世紀還是更早來著?不是有個學者說過嘛,只有社會上的人全都認為你死了,才是真正的死亡。指不定有不少我認識的人,屆時認為我還在外面逍遙快活哩!”

?“你也別安慰了,到了80歲就得走,這誰都無法改變,不過……你真的不打算執(zhí)行‘輪回’?”

?韓濟武搖搖頭:“說實話,沒想好,這不還有兩年嘛。哎,那后門先給我留著,省的萬一我要用了它失效了?!?/span>

?“放心,我的技術(shù)可是李老師手把手帶出來的。你這幾年不是一直和李老師在一起嗎?他這幾年怎么樣了?”

?“你問哪方面?”

?“……都問。”

?“你要說錢,他現(xiàn)在估計比你在外邊兒拼死拼活這么多年掙得還多;你要說家庭,他家小子你也知道,年輕的時候就是個不著調(diào)的,到現(xiàn)在還在啃老呢,手里有錢的時候也從來沒見他主動來找過你李老師……也就老李心軟,每個月還給他打兩萬塊錢,要換我,非得揍死這混球不可……”

?“李老師這輩子也不容易……他現(xiàn)在還在用系統(tǒng)漏洞幫人定位‘來世’,對吧?”

?“果然沒有瞞過你。老李現(xiàn)在……唉,不過他自己好像還挺樂觀的。你要是有空也多去找找他,他可想你這個學生了?!?/span>

?“好,明天祭奠完母親就去。”

?“聊著天兒菜都沒吃幾口,多吃點兒,特意為你做的接風宴呢。嘗嘗這排骨?”

?……

?

?一晃兩年過去,今天,是韓濟武的八十大壽,也是他被“回收”的日子。

?韓濟武花了一上午,在柳子書的墓跟前自說自話,干了一整瓶二鍋頭。等他回到家,韓斯年已經(jīng)在客廳等了很久了。

?“回來了?”韓斯年聞著迎面而來的滿身酒氣,這次卻也沒說什么,默默地將外套收納到衣帽架上。

?“嗯,我還有多久?”

?“……四小時。你想好了嗎?”

?“早想好了……刪除我吧?!?/span>

?韓斯年定定地盯著父親歪倒在沙發(fā)上的身影,似乎在確認他是不是酒后胡言。

?“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呢?對你來說,無論是格式化還是徹底刪除數(shù)據(jù),對于你來說都是一樣的死亡?!?/span>

?“既然是一樣的,你又為什么勸了我這么多回?”韓濟武笑著望向兒子,“我韓濟武,從來不信什么佛教道家,不信什么黃泉地獄,自然也不信投胎轉(zhuǎn)世。我只想一輩子,堂堂正正地,做一個簡簡單單的人。

?“別磨蹭了,斯年,你之前跟我講過,那個程序運行加上前期準備需要三個多小時。再不去,可就來不及了。”

?“……好,我盡我所能,尊重你的選擇?!?/span>

?韓斯年深深地看了一眼韓濟武,轉(zhuǎn)身離去。

?韓濟武目送著那個已經(jīng)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外,起身走到書房里,給自己倒了點墨汁,扯了幾張宣紙,提著毛筆想了半天自己要給這世界留下什么墨寶,零零散散寫了很多字詞,最后被一一扔進了垃圾桶。最后干脆不寫了,躺在書房的竹藤椅上,沐浴著恒溫20℃的陽光,漸漸睡了過去。

?另一廂,韓斯年按下了“確認”鍵,對著滾動的命令行界面,明明字句都記得,他卻忽然感覺無比陌生。他對著屏幕發(fā)了很久的呆,腦海中有的沒的想了很多,卻又像浮光掠影般不留一點痕跡。不知不覺間,他好像睡了過去,沒有做夢。等他回魂時,進度條早已走到了尾聲。

?“Data deleted.”

?最后一行如是顯示。

?韓斯年默不作聲地關(guān)掉了設(shè)備,一步一步地回了家,像是游蕩在北京城的孤魂。他在家里找了找,似乎想還原出最后幾小時父親的生活軌跡,最后只在書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幾張被揉成一團的宣紙。

?韓斯年一一把他們展開,上面的墨跡有些花了,詞也零零散散,明顯詞不達意。韓斯年一張張把他們鋪在地上,“蓬萊”,“信仰”,“孟婆”,“生死”,“人”,“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句完整的話,像是本來想留給兒子,但最后改了主意。他說:

?老頭子我啊,從來不信輪回。

?韓斯年未發(fā)一言,也沒有流淚。他把這些皺巴巴的宣紙壓平,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和墻上那還沒撕完的日歷一道放進了箱子里。有種未知的心緒壓在他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仿佛被抽走了力氣,坐在陽臺的椅子上,看著底下在虛擬的“蓬萊”也依然忙碌的北京,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柳子書教他念的一首詩。

?“不要溫和的走入那個良夜,

?我們應(yīng)在日暮之時燃燒;

?怒斥、怒斥光陰的消逝。

?盡管智者深知黑暗終將到來,

?盡管他們的話語無法再迸發(fā)出閃電,

?不要溫和的走入那個良夜。

?在這悲哀的山巔,

?請用你的眼淚詛咒我、祝福我。

?不要溫和的走入那個良夜?!?/span>